“砰!”
琴弦,断了。
琴音,戛然而止。
如果说先前宴席上是一片如水安静,那么现在,就似头顶乌云沉压、脚下漩涡酝酿,俨然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掐噤。
在小远哥背对众人时,谭文彬站在那里,面朝下方整个宴席。
一根无形的红线,将他与小远哥连接,确保小远哥能通过他,同步宴席上所有人的表情、动作、声音,乃至于是……情绪。
首要问题是弄清楚:谁是我们的敌人,谁是我们的朋友,谁又能从敌人发展成我们的朋友。
具有观察价值的时间,就这短短一瞬,毕竟等小远哥转身回来时,下方必然都是笑脸相迎。
琴女眼眶泛红,隐隐有泪光浮现。
能被阿璃特意移目去看的琴,绝非凡品。
这张古琴,就算无法与陈曦鸢手里的翠笛相比,但亦是与琴女本人心意相通,甚至是魂息呼应。
在浪上特意弄坏自己最重要的武器,可能性极低;大概率,是她心神的激荡突破了临界,不是琴声无法表达,而是只能靠断弦破律之音来呈现。
琴女双手交织,嘴唇无声翻动,似乎是在告慰转达已逝的亲人长辈。
朱一文离台面最近,他手里握着两把菜刀,菜刀上挂着些许神鹿血,原本的他是绝不会允许这么高档的食材浪费,必然要好好给它舔舐个干净。
可这会儿,即使菜刀上的鹿血向下攒聚,化作血滴滴入地面,他也毫无怜惜。
神鹿,是他杀的,他刀上有血;鹿家庄,是台上这位少年灭的,哪怕少年没拿凶器,双手也干干净净。
因此,在场压根没有人会天真到认为少年真的会对鹿家庄的事感到愧疚。
那句“对不起,搞错了”,就是最直白的不屑与嘲讽。
当少年说要给鹿家庄赔礼道歉时,大家也默认这是拿鹿家庄起个头,引出立旗,顺便带上自报家门。
可等听完后,大家才意识到,事情的性质不对。
朱一文身侧,大锅里水“咕嘟咕嘟”的剧烈沸腾。
他还曾打算,席后偷偷去把那鹿九的脑袋要过来,自己做个卤鹿头,约上润生一起,灵魂料汁浇给~
现在,他没丁点这种念头了。
当谭文彬宣布“取其首级者得鹿头”的规矩时,就意味着鹿九的头颅,早就是少年提前预定好的祭品。
这哪里是在对鹿家人进行自我检讨问责,分明是名正言顺地告诉死去的鹿家人,杀他们的人,到底是谁。
同时,代表龙王秦与龙王柳,为过去这么多年所受的屈辱与压迫,向整座江湖问罪。
朱一文吸了吸鼻子,舌头不自觉探出,舔了舔嘴唇。
诚然,干式熟成的墓尸肉是他最爱。
但若是有机会,他也想尝尝新鲜的高等货。
人生这一遭,龙王当不上就当不上吧,可别亏待了自己的嘴。
徐默凡看着杯中酒水。
鹿家庄的群英逐鹿,他未参与。
此刻看来,也真的是没有参与的必要。
余光扫视四周,徐默凡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笑容,心道:
诸位在庄里忙于争鹿时,可曾想到早已沦为那位的搭台苦力,辛辛苦苦搭好一座光鲜亮丽的台子,好让那位站在上方,借他们的耳与嘴,向世人宣告:
自今日起,龙王秦与龙王柳归来,再次逐鹿江湖!
伸手,在前面盘子里抓起一把油炸花生米。
他现在懂了,怪不得叔公在洛阳的最后几日里,这花生米吃得是那么有滋有味。
这可是那位亲自为他端来的花生米,呵呵,叔公走的时候,是真的没遗憾了啊。
罗晓宇嘴巴张大到,大到可以包下一大碗棋子。
随即,伴随着他嘴巴的缓缓闭合,自镇上那日试探完败后的颓唐与不甘,逐步消解。
自己隐藏天赋、深藏名利,可台上那位才是真正压得厉、压得狠。
换位思考,同等身份地位,他罗晓宇绝不可能忍到现在。
自己这青春,被闷得不冤。
冯雄林摸了摸自己的光头。
老叔啊老叔,活该你被人剥皮抽筋。
在虞家里想以大欺小,结果碰到一个辈分比你更高的,哈哈。
王霖伸手,拨了拨面前鹿头嘴巴里探出来的舌头。
小胖子身上的市侩与精明消散不见,但很快,又复归回那个小胖子。
朱清扭头,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骆阳:
“哥,你听到了么。”
骆阳:“妹,哥是瞎,不是聋。”
白袍僧人嘴角抽搐,单手合十变成单手握拳,情不自禁地发力念了声:
“我佛!”
陶竹明:“他姓李,那位柳老夫人,将两家龙王门庭的传承,交给了一位外姓人。”
令五行:“说明老夫人局气,说明他天赋出众。”
陶竹明:“给的不仅是传承,还有两家家主之位。”
令五行:“说明老夫人更局气,说明他天赋更出众。”
陶竹明:“也说明秦柳两家,真的不剩多少人了。”
令五行:“是啊。”
陶竹明:“外姓人,掌龙王秦、龙王柳,于情于理,这秋后算账,更不会讲情面,也无情面可讲,能搞……只会往死里搞。
我现在恨不得立刻离席,发信询问家里,是否也曾做过一些狗屁倒灶的事。
真羡慕你啊,令兄,至少心里的靴子早早落了地。”
令五行扭头看向陶竹明,饱含深情地问候了一句:
“你妈。”
之前少年能立规矩、站台上,是他靠实力展现所应得的地位。
现在,得到门庭身份加持的少年,给在场所有人,带来了更为庞大的压力。
点灯走江,是年轻一代的事。
天道虽未对点灯者年龄做具体约束,但数千年来,大家伙也都摸清楚了一些规律。
越年轻的点灯者,在江上潜力被激发得越大,收获也越丰富,甚至为走江结束后,一代龙王秉持天道意志镇压江湖考虑,天道也更钟情于青年才俊。
可再怎么年轻,也不至于年轻到匪夷所思的程度,非侏儒,未成年,身体未发育完全、没正式练武,就点灯站到了江面上。
而且,一站,就站到众人面前的高耸台子上。
顶尖江湖势力,尤其是龙王门庭之间,不会出现“我看着你长大”“按辈分你得叫我叔”这种情况,家主默认同辈。
大家伙家里的家主、宗主、掌门,基本都是爷爷奶奶辈,乃至更高辈也毫不稀奇。
这下好了,他们这群年轻人在走江,结果对方家主也在江上!
在场所有人,面对这位未成年少年时,瞬间矮了至少两辈。
李追远转身,面朝众人。
令五行站起身。
陶竹明紧随其后。
其余人,也都慢慢跟着站起。
家里有正统宗门传承的,有清晰辈分论据,避无可避;哪怕是小门小派甚至是草莽出身,以前攀不上这种交情的,也是听着龙王秦、龙王柳的故事长大的。
无论内心多挣扎,甭管你再不服再不甘,这会儿,你都得站起来。
谁屁股粘着凳不站,那都不用少年的目光主动投向你,周围站着的人,就会先一步集体记住你。
你清高你了不起,那大家伙就集体对你试试看,你是否真能坐得起。
总之,有前有后,有快有慢,但都站起来了。
李追远开口道:
“我已经向鹿家庄完成了自省,承诺相同的过错以后尽可能不去再犯,希望大家共勉。”